經濟不景氣,如何化危機為轉機

通貨膨脹、物價飛漲,上班族薪水不漲,錢不夠用怎麼

靠領薪水,一輩子想買一間房子安身立命,都很困難。

疫情肆虐,經營環境不佳,獲利減少面臨虧損,小老關該如何自處?

遇到環境不佳,老閱的風險比員工大很多,不成功便成仁。

根據調查,有八成的人有創業夢想,但實際上,創業是件不容易的事,

要有資金、要有專業、還要有全力以赴的工作態度,和全職投入的時間付出

而且創業初期不但沒有固定收入,還需要固定的管銷支出

通常創業一年後,只有20%得公司能存活,創業五年後能存活的公司不到

5%所以很多人選擇採用加盟的方式,透過專業的協助,讓自己更容易在市場存活

但事實上成功的比例跟自己創業差不多,並沒有提升成功率,因為傳統的加盟方式,在現今的社會已經失去優勢,反而經營成本更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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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班族懂得求新求變,下班後兼差,人生才會有更寛廣的未來!

小老闆本業得意時找退路,懂得多角化經,本業不如意時才有出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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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缺少客服團隊~小本經營沒錢請人、沒資源學習、平臺系統操作困難、沒錢請員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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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則一、先搞清楚自己是否適合創業。 高雄團隊-康樂富口碑怎麼樣?是正規的平臺嗎?

創業是可以從零開始、白手起家的,但並不是每個人都適合,它需要極高的綜合素質,比如超人的膽量,開闊的視野,廣大的格局,等等,有的人就只適合打工上班,即便給他錢、人脈和資源,他也是不適合創業的。

原則二、一定要有遠大的夢想。 康利富彰化說明會-康利富會員掙錢快嗎?是小本投資嗎?

最初踏上創業路,很多人或許是為生活所迫,或者是為了自己那顆不安分的心,想要突破和改變,但必須儘快為自己樹立起遠大的夢想,因為如果沒有夢想,在創業維艱的這條路上,是很難堅持下去的。

原則三、保持超強的自信,相信自己一定行。 愛康明是長期項目嗎

自信是一個人力量的源泉,也是創業者從零開始、白手起家的前提,如果失去自信,像網上很多人一樣,不相信真的存在白手起家,更不相信自己能白手起家,那你就絕不可能創業成功。

原則四、有強烈的創業意願。

創業是一件與艱難險阻為伍的事情,甚至可以說是“九死一生”,如果你的意願,包括賺錢的意願,成功的意願,不夠強烈。那麼,即便踏上了創業路,也是很難堅持下去的,很容易就會半途而廢。

原則五、有持久的創業激情。 康利富臺南說明會-康利富收益是固定的嗎

創業肯定是需要激情的,尤其是對白手起家的創業者而言,激情能激發出無限潛能,幫助自己熬過無數難熬的時刻。不過,創業者不能只有短暫的激情,因為短暫的激情是不值錢的,只有持久的激情才能幫你賺錢,助你成功。

原則六、有合作精神,能將團隊凝聚在一起。

對創業者而言,前期或許可以暫時靠自己一個人,但必須儘快建立起自己的創業團隊,包括尋找志同道合的合夥人,更為關鍵的是,尋找優秀的人才來輔助自己,不能長時間單打獨鬥。

原則七、能屈能伸,能進能退。

新竹團隊-康樂富什麼時候成立的對白手起家者而言,要有一種勇猛精進的創業精神,在需要放開手腳大幹一場的時候,不能畏畏縮縮、猶豫不決,但在需要隱忍和退讓的時候,也要能不爭一時,要放眼長遠和全域,否則,也是容易失敗的。

原則八、培養創新精神,將與眾不同當作一種本能。

高雄團隊-康樂富有沒有好的團隊創業與創新幾乎是天生就聯繫在一起的兩個詞,凡是能創業成功、尤其是白手起家的成功者,無不具備創新精神,敢於與眾不同。創新不一定就是顛覆式的,哪怕只是細節方面非常小的創新,也能給創業者製造出巨大的商機。

卞之琳:音塵  綠衣人熟稔的按門鈴  就按在住戶的心上:  是游過黃海來的魚?  是飛過西伯利亞來的雁?  “翻開地圖看,”遠人說。  他指示我他所在的地方  是哪條虛線旁的那個小黑點。  如果那是金黃的一點,  如果我的座椅是泰山頂,  在月夜,我要你猜你那兒  準是一個孤獨的火車站。  然而我正對(www.lz13.cn)一本歷史書。  西望夕陽里的咸陽古道,  我等到了一匹快馬的蹄聲。   卞之琳作品_卞之琳詩集 卞之琳:燈蟲 卞之琳:距離的組織分頁:123

不成熟的人,才把苦勞掛在嘴邊  文/擺渡人  開公司從來不是做慈善,誰可憐就獎勵誰;工作也不是秀場,誰表現的更賣力更努力就該受表揚。誰創造的價值大就獎勵誰其實才是對員工最大的肯定;努力讓自己成為團隊中不可或缺而不是可有可無的人,才是對自己最大的負責。——小悅  1.  畢業之后,我的第一份工作是在一家圖書公司做編輯。  我們的老板以前是個語文老師,后來下海經商,經常以“儒商”自居。新員工培訓上,老板借用孔子的話講了他的人才觀:  子曰,有才無德,小人也;有德無才,君子也;然德才皆具者,圣人也。  對公司而言,德才兼備,是第一等人才,有德無才是第二等,至于有才卻無德的,屬于第三等,我們公司堅決不用。  我當時聽了很高興,對老板的價值觀非常贊賞。  然而圣人難尋,于是我們公司最常見的是彬彬有禮的平庸之輩。  論產品,我們公司一群兢兢業業的本分人,圖書質量自然是不差的。可是在產品推廣方面,因為缺乏創意的宣傳手段,成了公司的老大難。  眼睜睜看著好書囤積在倉庫里,縱然老板修養再好,也高興不起來。  這時有人向老板推薦了阿姜。  阿姜在幾家大公司做過策劃,據說在業內是頗有名氣的。  在聘用之前,老板翻了翻阿姜之前做策劃的幾個經典案例,不禁皺起了眉頭。  案例做的很新穎,也很能吸引眼球,就是,有點嘩眾取寵,略顯低俗。  推薦人在老板面前念叨了好幾遍“成大事者,不拘小節”,“黑貓白貓,抓到老鼠才是好貓”,老板才咬咬牙打了阿姜的電話。  就這樣,阿姜成了我們公司的業務主管。  2.  阿姜上任不久的第一把火,就把我們都得罪了。  我們公司的慣例,是每月都會選出一名優秀員工進行表彰,并把員工事跡張貼出來作為示范。  那個月,大家一致推選了業務部的小王,因為小王剛剛在跑業務的途中被撞傷了。且不說這種奮不顧身的敬業精神,就算作為安慰獎,也不過分吧。  可是阿姜提出了反對意見,理由是小王的業績并不突出。  這件事吵吵嚷嚷,終于傳到了老板的耳朵里。  以我們老板的師長情懷,他自然是站在我們這一邊的,于是他問阿姜是怎么想的。  阿姜說,商場如同戰場,并不是一個適合講情面的地方。假如這次給小王評了優秀,那就等于宣布了錯誤的游戲規則,大家都會以為,只要表現得足夠賣力,或者足夠慘,就是好員工了。而實際上呢,不管是運氣太差還是別的什么原因,這樣的好員工實際上沒有給公司帶來效益。  所以,我們鼓勵大家學習小王的精神,公司可以通過其他方式勉勵小王。但最有價值員工一定是給公司創造最大價值的員工。  后來,我們的評選規則變得很簡單,只要把績效考核打印出來看看可以了。  在這種勝者為王的制度下,誰敢不費盡心思往前沖。  我們的老板也從一個老師的角色中漸漸走了出來,他開始相信,員工的努力是員工自己的事情,公司只需關注最終的結果就好。  安慰獎,更適合設定在幼兒園里,而不是想要一鼓作氣的公司里。  3.  我進入第二家公司沒多久,和我鄰桌的同事萌萌悄悄告訴我,看到那個叫美美的嗎,就憑著長了一副好皮囊,把老板迷得七葷八素,你可別招惹她。  不用萌萌說,我也看到了,不就是那個隔三差五遲到,還經常忘記打卡的女人嘛。  我心里有點失望,覺得新公司的制度實在亂糟糟。  比如萌萌吧,經常加班到七八點,忙的連晚飯都顧不上,工資卻比每天悠哉游哉的美美差了一大截。  所以,每當美美帶著一身香水味走過的時候,萌萌會私下沖我撇嘴,無聲地罵一句“狐貍精”。  有一回,我問萌萌,干嘛不考慮跳槽啊,這里看起來太不公平了。  其實我問萌萌的同時,自己心里已經在暗自策劃跳槽了。  萌萌嘆口氣說,到哪兒去還不一樣,這就是個看臉的社會。  看來工作這幾年,萌萌一直過得不舒心。不知怎么,我感覺有點怪怪的。  正在這時,老板快步走進來,一路叫著“美美,美美”。  就算是專寵,這也太夸張了吧。  見到了美美,老板拉起她就跑,“上次說的那個大項目來了,還有兩個外商,今天可全看你的了。”  下午外商視察,美美嫻熟地用英語和他們談笑風生,儀容儀表優雅大方,瞬間把我和萌萌秒成渣渣。  人家雖然狐貍精,但人家能出業績,功高蓋主,這是真本事。  而萌萌呢,雖然看似每天埋頭苦干,干的卻是最沒技術含量的活兒,而且心不在焉,效率低下,出錯返工更是尋常,以至于落得經常加班,才能勉強不耽誤事。  對公司而言,美美是不可或缺,萌萌是可有可無。  這就難怪兩個人的待遇有天壤之別了。  4.  后來我又經歷了幾家公司,但我再也不會像萌萌一樣嘀咕什么公平不公平了。  你給我做出多大業績,我給你開出多少工資,這就是職場里最大的公平。  至于工作中的曲折和牢騷,還是說給自己和上帝聽聽吧。  沒有功勞,也有苦勞,這種念頭才是職場的大忌。  要是人人都哭訴自己的苦勞,而沒有像樣的功勞與之匹配,那公司該拿什么來支付給大家呢?  難道公司也要把自己的難處哭訴一遍,然后大伙兒抱頭痛哭?  當我成為一個成熟的職場人的時候,我已經學會了像個戰士一樣,用最簡單的話回答上級。  只有能或不能,是或不是,沒有那么情緒、態度還有故事。  5.  有一年寫年終總結,我突發奇想,把諸如“新年伊始”之類的話都省掉了,而是做了一張報表,分條羅列了幾組重要數據。  從這幾組數據,老板能夠清楚地看到我今年都為公司做了什么,明年打算做些什么。  老板看了很高興,把它打印了很多份分發下來,要求大家以后就按照這個格式來寫。  時間緊,任務重,哪有功夫去重復那些無關緊要的寒暄。  在激烈的職場競爭中,把功勞擺到桌面上,比什么都有說服力。  換用一句簡明扼要通俗易懂的網絡流行語來說就是:  You can you up,no can no bb。 真正成熟的職場人,懂得為自己的情緒負責 吳淡如:所謂的成熟,就是不抱怨 不成熟的人一輩子都沒明白這些道理分頁:123

王蒙:最后的“陶”  回來了,回來了!美好而又可憐的童年回來了!耀眼的、神奇的,潔白得像夢一樣地不可把握不可觸摸的雪山回來了!蔥蘢的、成堆成片的、深遠而又寧靜的云杉林回來了!在雪山映照下面,樹木綠得發黑,而小小的,一個又一個的水庫卻又清得發綠。故鄉的冰峰、怪石、沙灘、密林、大河、山澗、瀑布、水花、蜂箱、馬群……原來還都好好的呢!它們仍然是那樣真實、那樣樸素、那樣親切地等待著你的到來!而你呢?我仍然是我啊!故鄉,童年,大地,你們不認識我了嗎?我是哈麗黛呀,你們的哈薩克女兒,你們的牧人的后代,你們的在馬上生、馬上長、馬上成人的哈麗黛姑娘!  伊爾-62型飛機從首都機場起飛不過三個小時, 催促旅客上飛機的中、英文廣播的聲音還停留在耳際,甚至,當飛機的顛簸使她打了一個呃的時候,她的嘴里涌出來的仍然是北京東四拐角上早點鋪的油餅和豆漿的氣味。更不要說,即使飛機起飛以后,她的腦子里仍然裝滿了化學平衡、當量定律、分子間力與配位理論。當她思考頭一天讀過的一篇英語參考資料上提出的對于離子互換反應的一些新的見解的時候,她忘記了她是在什么地方,她是在做什么去。當與她同機的旅客們似乎有一點興奮,有一點騷亂,他們正在爭相把頭伸到舷窗上向外觀看而且發出嘖嘖的贊嘆聲的時候,她一瞬間并沒有反應過來,她不知道這究竟可能意味著什么。只是出于一種盲目的習慣性的模仿,她也把頭向左轉去,她一眼看見了闊別六年的天山雪峰,陶(陶是哈薩克語,山的意思)!她從心底喊了一聲,而且隨著這一聲好像打開了一道閘門:童年,故鄉,哈薩克民族的親人,這一切就像洪水一樣洶涌奔流,把化學、大學、同學、留學和英語、漢語、法語全部沖跑了,把六年的時間全部沖跑了。  而且,隨著這道閘門的打開,連她的思維符號也完全變了。由于連年在北京大學讀書,她已經習慣于用漢語交際,用漢語記筆記,讀漢語書,直到用漢語思維了。她甚至不無遺憾地發現,她的哈薩克語已經不靈了。當在北京偶爾接待來自故鄉的哈薩克人的時候,她竟不可能用哈薩克語和人家作流利的暢談。有時候她像漢族中的拙劣的哈語翻譯者一樣,說出來的哈語結結巴巴,修辭造句帶有譯自漢語的味兒。  也有些時候,特別是最后兩年,她在第二外國語學院為出國留學作準備,集中精力突擊英語的時候,當她遇到本民族的同胞,她明明想擺脫漢語,用哈薩克語去交談,結果說出來的卻是令對方莫名其妙的英語。這個哈薩克姑娘竟然把哈薩克語忘記了么?這可真成了一年土,二年洋,三年不認爹和娘了。她歉疚地、惆悵地想。  然而出現了奇跡,天山雪峰使那已經變得遙遠了的一切又“復舊”了。陶!她低聲喊道,而且兩道眼淚刷地流了下來。  爾后,她又登上了從烏魯木齊飛往伊寧市的飛機。她把六年來沒有戴過的耳環重又戴到了耳朵上;她把六年來很少穿的高筒皮靴重新穿到了腳上;她把乳黃色的珠子項鏈戴到了脖子上。當她坐在小小的安24飛機上,重新看到似乎一分鐘也沒有離開過的故鄉的山川大地的時候,她快樂得有點暈眩。她自豪而又溫情地自語,你好!故鄉!我沒有變!看吧,我還是我,我還是哈麗黛,我還是屬于你,屬于草原、山嶺和森林的啊。  回來了,回來了。你棗騮馬和烏騅馬,雪青馬和白馬回來了。你籠頭和韁繩,皮鞍和鐵鐙,仰天的嘶鳴,刨地的火星,抖鬃的瀟灑和溫熱的馬汗的氣味回來了。  甚至馬汗的氣味也是沁人心脾的啊,沒有馬汗的氣味,哪里有哈麗黛,哪里有依斯哈克大叔,哪里有哈則孜先生,哪里有哈薩克人的生涯呢?你腳不認鐙,手不抓鬃,飛身上馬的哈薩克姑娘回來了。你左面是山,右面是山,中間是澗、是草、是路、是樹的山溝溝回來了,你酥油草和三葉草,車前子和牛蒡子,紅寥和白寥,蒲公英和馬齒苑,野薄荷和野蔥,山葡萄和草莓回來了。你山丁子和水柳,野蘋果和野桑樹,樺樹和楊樹,雪松和山榆回來了。而所有的風景地貌,所有的空間,原來都是和一定的時間,和往事的某一個特定的部分,和某一個特定的年代,你生命的流程中的一個特定的階段相聯系著的。噠噠噠的馬蹄聲,深一腳,淺一腳,有時候蹬在石頭上,有時候陷在爛泥里,有時候跨越溝壑,有時候攀登高坡的習慣于走山路的識途老馬, 使得近年來已經坐慣了北京332路市郊公共汽車和103、101、107、111路無軌電車的北京大學的高材生,重又在馬背上一顛一晃,就像五年以前,不,十年以前一樣,就像十五年前一樣了。石頭和流水呀,靜靜的群山,每一棵嫻雅的樹和每一株溫順的草,請你告訴我,那個梳著兩只小辮子的,一年洗不了幾次頭發的,常是拖著鼻涕,裹著一個巨大而又殘破的褐色棉線針織的頭巾,穿著不合身的大黑棉襖,被放在馬背上就像一個圓球一樣,除了兩顆閃亮的黑眼珠以外,滿臉都是污垢的孤女哈麗黛啊,她現在在哪里?  在哈麗黛策馬前行的時候,隨著迎面而來的山中諸景物,往事也撲面而來了。  本來以為這一切是已經被時間的大河淹沒了的。當她在階梯教室里諦聽白發蒼蒼的國內外馳名的老教授講課的時候,當她在被六個大日光燈管照得通明的教室里上晚自習的時候,當她屏神靜氣地在圖書館查閱資料的時候,當她在未名湖畔飯后散步,一面欣賞著夕陽下的湖光塔影,一面仍然不忘記利用這個機會默念幾遍外語單字的時候,她的往事,她的過去就好像已經飄走了的,沒有留下絲毫痕跡的薄云。回憶嗎?回憶是空空如也,像萬里無云的晴空,明亮,開闊,爽利。好像她壓根兒就是北京的一個大學生。然而,現在,往事重又鼓脹起來,重疊起來了。這牽心掛肚的往事啊,原來都在這山溝溝里貯存著,在山溝溝里等待著她的歸來呢?  在哈麗黛還不記事的時候,她的父母因為傳染病雙雙去世。叔叔(說是叔叔,其實,還要拐幾個彎才說得清他們的親戚關系)依斯哈克收養了她。依斯哈克是一個彪形大漢,有一次他坐吉普車去縣上開勞模會,一上車,坐在右邊,整個車馬上就明顯地向右傾斜,使得司機嚇了一跳。有一次他騎著馬去追逐一只狼,當馬趕上了狼,和狼靠近,并且以相同的速度并排飛跑的時候,他一探身,左手一抓,就揪著狼脖頸把狼提了上來。他把狼夾到右腋下,準備帶回來用鎖鏈鎖起來供大家觀賞,誰知,等回到家一看,狼早就被他夾死了。  就是這樣一個大叔,勇敢,強壯,哈麗黛覺得他有點嚴肅,有點目空一切。他不喜歡和孩子們說笑,從不對哈麗黛做出任何親昵的表示。何況,他又十分瞧不起婦女。薩里哈大嬸在他面前完全像一個順從的奴隸。哈麗黛從小就敬重叔叔,卻又覺得生活在這里有點受壓抑。  一個偶然的機會使哈則孜先生來到了他們的身邊,除了用命運、用胡大的意旨以外,哈麗黛覺得難以解釋。被牧民們一致尊稱為先生的哈則孜原來是烏魯木齊的一個教員,六一年因病申請退職回鄉,那正是因經濟困難而成批地精簡職工的時候。  他來到夏牧場看望他的一個親戚,他戴著一副哈薩克人很少戴的近視眼鏡,而且穿著一身罕見的清潔的舊西服。一天中午他坐在山澗旁的柳樹下讀一本厚書,其中有一首阿巴依①的詩使他非常動情,他不由得邊讀邊吟誦起來。念了一遍,還不盡興,他又吟誦了一遍。這時候他的身后響起了一個小孩子的聲音,那小孩子模仿他朗誦詩,竟然毫厘不差,雖然,那首詩的含義絕不是一個小孩子所能理解的。這個小孩子,便是七歲半的哈麗黛。  ① 阿巴依,哈薩克著名近代詩人。  然后是哈則孜先生與依斯哈克大叔的舌戰,大叔說:“女孩子讀什么書?會燒奶茶,會捻毛線,會做奶疙瘩還不夠嗎?”先生說,知識便是光明和幸福,無知便是謬誤與黑暗。他們各自引用哈薩克諺語和宗教格言互相辯駁。依斯哈克大叔雖然是文盲,在言語上卻從來以機敏犀利自傲。但是這回顯然是哈則孜先生占了上風。  先生用阿巴依的詩句,從容不迫,把依斯哈克的言論一一駁倒。哈薩克人在辯論當中是非常講“費厄潑賴”的,輸了就是輸了,絕不耍賴、狡辯,更不會惱羞成怒。  依斯哈克心悅誠服地認輸以后,便把哈麗黛的命運、前途交給了哈則孜先生了。  有誰能知道一個哈薩克姑娘求學道路上的艱辛呢?她的那些大學同學——家住在東單和西單,小學和中學就在家門口上,每考一次一百分就會得到一塊奶油杏仁巧克力至少是一塊棒棒糖的首都青年,可猜得到一個哈薩克姑娘為學會每一個字所付出的代價?哪怕只想象出十分之一來也行。在哈麗黛求學的路上,有過多少冰雹、風雪、雷電、山洪、毒蛇、猛獸、懸崖、深谷,以至于塌方和泥石流啊!有一次放學回來,大雨中她迷了路,她親眼看到離她不過二十步開外的地方,一個通天連地的霹靂把一株老柳樹擊中,在耀眼的電光之后是一片漆黑,然后她看到了落在地上的樹冠,被攔腰斬斷了的樹干燃燒起來了。一面是瓢潑大雨,一面是天火,這樣的奇觀使她目瞪口呆,直到火基本上被澆滅了,黑煙染暗了雨水,空氣里彌漫著火與煙的氣息的時候。她忘記了恐懼,忘記了方才如果她移動兩三米就有可能與柳樹一道被雷電毀滅,她只覺得自己完全被吸引住、被振奮起來了,她覺得壯觀,覺得莊嚴,千奇百怪而又奧妙無窮的大自然呀,這火與雨,煙與樹,光與熱與力,正啟示著哈麗黛,召喚著哈麗黛去探求,去弄懂它的秘密呢!  哈則孜先生啊,如今您在哪里?您的在天之靈可知道被您手把著手教育起來的,您的學生,您的女兒,你的未酬的壯志雄心的繼承人哈麗黛回到了阿爾斯朗山溝?  阿爾斯朗是獅子的意思,山溝口有一處怪石,被人們認為像是一頭立起來的雄獅,故而得名。哈則孜先生卻說那是一個巨人,哈薩克的巨人將誕生在這條山溝里。哈則孜先生告訴哈麗黛,所謂巨人,并不一定是身高力大,一拳可以打倒一匹馬的男子,只有知識才能使人成為巨人,甚至于一個女孩子也可以成為知識的巨人。您的話像天上的雷電一樣擊中了哈麗黛,點燃起了哈麗黛胸中的火焰。哈麗黛沒有忘記先生的教導和期望,她以年年各科全優的成績進入了留學生預備班,再有三個月,她將到澳大利亞去留學了。當然,這并沒有什么好說的,這不過是萬里長征的第一步。但是先生,您不但是哈麗黛的老師,您也是哈麗黛的事實上的父親啊,就在咱麗黛進入北京大學以后不久,您逝去了,牧區的郵路是不那么暢通的,直到兩個月以后,哈麗黛才收到了報告這個噩耗的您的兒子庫爾班的信,哈麗黛痛哭失聲,從此,她越發不想念阿爾斯朗了;只有一個心眼,學好,學得更好……什么?誰說她不想念阿爾斯朗呢?當她又像當年一樣地在馬背上找到了自己的位置,聰明的老馬也開始認出了她,從她在馬背上的姿勢和運動,從她松緊合度地握著的韁繩和轡頭上判定她乃是一個有經驗的騎手,絕非關內新來的外行,緊張僵硬之輩,因而老馬也顯得特別輕松歡快,自由自在地邁動了步子,這時候,退隱了多年的思鄉之情便像洪水一樣地迸發了!快一點呀,我的山溝,我的阿爾斯朗,我的親人,我的夏牧場,我的小氈房!  我的小氈房別來無恙。一樣的大小,一樣的位置,一樣的小小的雙扇雕花木門,一樣的菱形的可以開合的木支架,一樣的靠近門口,掛著血跡還沒有變色的新宰的羊皮,一樣的用一個整獐子和整黃羊做的皮口袋,皮口袋仍然保留著獐子和黃羊的體形、五官和四肢,如果把這樣的口袋掛在北京大學的女生宿舍里,小四兒和林妹妹(都是哈麗黛的同學的綽號)不嚇得嗷嗷叫才怪。還有一樣的馬褡子(馬上馱貨用的口袋),一樣的捕捉野獸用的鐵夾,一樣的鐵爐、煙筒,一樣的擺在右側的條案和條案上的馬燈、電筒、碗、筷、盤子,一樣的彌漫在小氈房里的奶油、酥油、酸奶特別是酸馬奶的分子……  這萬古長青的哈薩克人的夏牧場的生活啊,你還是那個樣子呢!于是一樣地燒起了茶炊,一樣地鋪上了飯單,一樣地擺上了馕餅,再把上面的幾個馕掰碎(以示待客),白發的薩里哈大嬸一樣地跪坐在那里調奶茶,一邊調奶茶一邊掉淚,她為有生之年又多了一次與這遠走高飛的哈麗黛的會面而歡欣感慨。哈麗黛想自己來倒茶被大嬸阻止了,你現在已經不一樣了嘛,你已經是遠客了嘛。于是,看著薩里哈大嬸的白發,淚水涌上了哈麗黛的眼睛,果真是不一樣了么?啊,北京和伊犁河谷,即將出國的大學生和畢生沒有離開過這一條狹長的山溝的老態龍鐘的哈薩克女人!  當然,在和過去一樣的小氈房里,也出現了許多與過去不一樣的東西。條案上不但擺著紅燈牌半導體收音機,而且擺著一臺荷蘭出品的、帶有高、低音喇叭的收錄兩用機。氈房的對著門的一面,不但擺著哈麗黛所熟悉的箱子、大枕頭、皮褥子,而且擺了一大疊那么嶄新的綢緞面的被子和褥子。除了皮口袋以外,架子上還掛著兩個式樣新穎的人造革提包。除了兩雙男式長筒皮靴、一雙女式長筒皮靴和令人想起牧人的“全天候”的野外生活的三雙長筒膠靴以外,還有一雙尖頭的三接頭牛皮鞋夾在木支架和氈壁之間,放著漆黑的光輝。盡管氈房的氈頂和氈壁破了許多洞因而不得不用一些帆布、塑料布來打補丁(這是由于這些年減少土種羊的飼養,增加細毛羊的飼養,而細毛羊的羊毛做氈子并不如土羊毛結實的緣故),整個說來,氈房還是更加闊綽也更加神氣了。  特別是當伊斯哈克大叔的小兒子達吾來提回來以后。他戴著毛嘩嘰鴨舌帽,穿著滌綸青年服上裝和勞動布馬褲,干干凈凈,瀟瀟灑灑地回來了,皮靴上沒有牛糞,褲角上沒有草刺,衣服上沒有塵土。“哈麗黛姐!”他一眼認出了重返家園的哈麗黛,像流水一樣地不停地向她問安,打聽她的生活的情況,他不時在自己的話語當中加一些漢語和維吾爾語,加一些新名詞。他如饑似渴地聽著哈麗黛講述大學,講述北京,講述在南京和武漢的參觀訪問,他問:“北京的樓最高的有多少層?”聽到回答以后他的眼睛忽閃忽閃,  簡直像黑夜里在公路上行駛的汽車的兩個前燈。  “世界是多么大啊,但是對于我們哈薩克人來說,它未免是太小了!”他嘆息了。  忽然他站了起來,走到了條桌旁邊。他從人造單提包里摸出兩盒錄音磁帶,鼓搗了兩下,錄音機便唱起來了。  《軍港之夜》!哈麗黛幾乎跳了起來,她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  《太陽島上》!電子琴伴奏的《太陽島上》,夾雜著轉錄多次所產生的拉鋸似的噪音,震響在山澗清溪旁,青楊樹下,綠草叢中的已經破了洞的哈薩克小氈房里。  這是真的嗎?  達吾來提歪戴著帽子,用一種滿不在乎的,驕傲里包含著挪揄的神氣斜靠在條桌旁,他的腳輕輕地打著拍子,他盯著哈麗黛,似乎在問:“你沒有想到吧?怎么樣?”  “你喜歡這些?”哈麗黛問。  達吾來提只是一笑,兩只手一攤。歌曲并沒放完,薩里哈大嬸做了一個手勢,達吾來提立刻飛快地按了一下寫著stop字樣的鍵鈕,收起了盒式磁帶、悄悄地溜出去了。  進到氈房來的是依斯哈克。由于外面亮而氈房里黑,大叔進房以后好久沒有辨別出坐在上座的客人是誰。而哈麗黛也看不清背光的大叔的面容。當大叔向沒有辨認出來的坐在上首的客人行禮的時候,哈麗黛已經站了起來。她連忙說:“是我!  是我呀,我是您的哈麗黛呀!”  首先是熟悉的聲音使大叔震顫了一下。“你嗎?”他大聲問,然而嗓子比過去嘶啞了。這時他們兩人已經看得見對方了,他們互相審視著,互相在對方的臉上尋找往事的痕跡,也可以說是在尋找他們自己的像山澗里的流水一樣不停地流走了的年華,顯然,他們都找到了。大叔皺了皺眉,他必須在晚輩女流面前克制自己的激動,而哈麗黛呢,在同樣魁梧的大叔的身軀上,她已經發現了那么多“老”的征候。  白發,開始駝下的背,鋪滿整個臉上乃至手上的皺紋,她真想撲到大叔的懷里,她真想哭一場!  “你好,你這是從哪里來?你回來了吧?不走了吧?”大叔問。  哈麗黛一一做了回答。當她說明,她只能在夏牧場呆一個星期的時候,她的嗓音顫抖了。  “你不走了吧?你好?你回來了?你這是從哪里來?”  依斯哈克又問了。翻來覆去,顛三倒四,還是這樣一些問題,好像他永遠聽不清哈麗黛的答復似的。然后,他聽了一再重復的回答,沉默了一會兒,又咳嗽了一陣。他大聲命令薩里哈大嬸晚上把附近氈房里的女人都請來做客。然后,他像一座山一樣地站了起來,走出氈房,為招待哈麗黛而尋找犧牲品——羊只去了。  多么寂靜的夏牧場——山溝的夜晚。等了許久,快要圓了的小小的月亮終于爬上了山頂的天空。山溝明亮了,澗水放光而且搖曳、破碎而又粘連了,小白樺林的鱗片似的樹皮閃閃爍爍,樺樹葉子含情脈脈,氈房頂也照亮了。于是,兩面的大山顯得更加威嚴而且黑魆魆的了。一陣清風,不僅小草和樹葉,不僅流水和柴煙,而且連每一塊石頭都在輕輕地動蕩著。一聲牛吼,哞——幾聲狗吠——汪、汪、汪……山溝變得更加寧靜了。  又一陣清風——蘇小明和鄭緒嵐的歌聲!當這隱隱約約的歌聲傳到哈麗黛的耳鼓的時候,她還以為自己是在北京大學的校園里邊呢。當然,是達吾來提。他躲在樺樹林里,把兩用機的音量擰到最小,一邊聽歌曲,一邊想自己的心事——他已經二十歲了,和他爸爸一樣高,但卻清瘦得多。  “你聽得懂歌詞嗎?”哈麗黛問。  達吾來提的神情是憂傷的。他搖了搖頭。  “你喜歡這些歌兒?”  達吾來提含糊地唔了一聲。然后,他換了一盒磁帶,“您聽這個!”他說。  鄧麗君!哈麗黛幾乎叫了起來,鄧麗君已經來到哈薩克牧人的山溝里來了。  “還有這個。”達吾來提把磁帶翻轉了一面。  “I want you,I need you,I love you……”  什么什么?簡直要叫人暈倒!這是愛爾維斯——貓王!就是同班的那一幫干部子弟,也不是每個人都知道貓王的。只是因為哈麗黛上了留學預備班,而且和一位外國留學女生住在一間宿舍里,她才聽出了這個“貓王”。  “這是從哪里來的?”  “下面。”懶洋洋的達吾來提只是下巴向下動了動。他指的是平原地區。  “你喜歡這些?”哈麗黛在這一天里是第三次提出這個同樣的問題了。  達吾來提用舌頭打了一個響,表示出了一種懶洋洋的否定之情。  “那么……”  “哈麗黛姐,幫助我離開這個山溝吧,”達吾來提突然激動地說,“我要到農業隊去,我要到平原,我要到城市,我要看電影,我要坐汽車,我要住磚房子……”  他們的話沒有談完,愛爾維斯的歌兒也沒唱完,薩里哈大嬸在喚他們去睡覺。  睡前,哈麗黛注意到依斯哈克大叔和他的兒子達吾來提之間充滿了一種密云欲雨的沉郁緊張的氣氛,薩里哈大嬸看著他們父子,眼神里流露著恐懼和不安。哈麗黛還回憶起,在差不多六個小時的時間里,他們父子之間,連一句話也沒有。  “明天我要帶您到庫爾班那里。”睡前,達吾來提小聲對哈麗……然后是同樣的百世如一的哈薩克氈房的夜晚。男女老少,人們排成一排,頭朝里、腳朝外在氈房里睡覺。小小的雙扇木門并得嚴嚴的,但仍然有月光透到氈房里。入夜以后,酵母、牛奶、皮革、皮毛和羊油、柴煙的混合氣味好像更加濃烈了。他們的一生從出世到逝去,從來沒有脫離過這氣味撲鼻的空氣。入睡不久就傳來了依斯哈克大叔的鼾聲。大叔各方面都明顯地顯出衰老來了,只有打鼾的威風還不減當年,似乎不僅氈房,而且兩面的黑魆魆的大山都在傾聽著和應和著他的鼾聲。  達吾來提在輾轉反側,失眠,在哈薩克人的詞典里本來是沒有失眠這個詞兒的啊!  薩里哈大嬸一聲不出,她睡著了嗎?躺下以后就像消失在鋪著氈子的地上。清涼。  哪怕是盛夏,山溝里的夜晚也是清涼的。何況現在呢,已經是九月初了,已經是今年的夏牧場生活的最后的日子了。她的北京的同學們最愛唱的那個歌兒叫什么來著?  《夏天,最后的一朵玫瑰》,現在是“夏天,最后的山溝里的日子”,為什么是最后的呢?快要轉場——搬遷到秋冬牧場去了。大嬸說,五天前已經下過一次早霜。  而且,誰知道她要在幾年之后再回到這阿爾斯朗山溝來呢?誰知道她再回來的時候大叔和大嬸還在不在呢?誰知道她再回來的時候,牧人們是不是還是住在這樣的山溝,這樣的氈房里呢?達吾來提不是已經要下山去了嗎?  當人們入睡以后,山溝變成了狗的世界。黑魆魆的牧羊狗叫得更歡了,而且它獲得了鄰人的狗的響應,此起彼伏,此唱彼和,惹得老牛也悶聲悶氣地哞上一聲,連牛蹄子踏地的聲音也聽得清清楚楚。氈房氈房,不過是一層薄薄的氈子,有無數的孔洞和縫罅。牲畜似乎就在他們的身旁。人們睡在這里,不就等于睡在天山的明月下面,奔騰的澗水旁邊,不就等于睡在牛羊狗馬之中,睡在草上、石上、土上,睡在松樹林、楊樹林和樺樹林里嗎?故鄉,大地,山,水,草,樹,今夜,你的女兒離你是多么近啊,該死的達吾來提,他怎么不懂得鐘愛這一切呢?  然后狗也不叫了,牛也不吼了,水也不響了,風也不吹了,大叔的鼾聲也漸漸停息了,中外歌星所留下的不倫不類的歌聲的痕跡也消逝了,只有一片月光,只有一片寂靜,只有早霜靜靜地、靜靜地落在小小的氈房頂上。  第二天,達吾來提領著哈麗黛,騎馬到哈則孜先生的兒子庫爾班那里去了。庫爾班現在是一個牧業大隊的大隊長,他們的大隊部,夏季設在距伊斯哈克大叔的氈房九公里遠的,靠下一點的山溝的開闊地上。那是兩排用木板搭成的房子,有點像林區的小屋。木房前,用木樁圈了一道障礙——不準馬進入,因為,木房后,是這個大隊的育林區。  幾年不見,庫爾班變了樣子了。二十八歲的庫爾班穿著一身藍色的工作服,戴著鴨舌帽,樣子更像一個農機工人。而且,他留起了分頭,前額上的頭發像波浪一樣,這在山里,也十分稀罕。他并沒有仔細地傾聽和回答哈麗黛對于亡故的哈則孜先生——恩師和父親的悼念之詞,他急忙向哈麗黛介紹自己的工作和抱負。  “這是鹿茸加工場。今年春天,僅僅養鹿場的凈收入就達到兩萬七千多塊錢……這是牛奶加工,我們的解放牌卡車拉走不了那么多商品牛奶,除去賣給縣奶粉廠的,我們自己還要加工一部分奶油、酥油。取出脂肪的奶,我們做成酸酪干,拿到農貿市場去賣,這一項收入是……塊錢……這是配種站。從去年起,對于所有的大畜——馬、牛和駱駝,我們已經全面實行了人工授精,母畜懷胎率提高到百分之九十五……這是中草藥的晾曬與加工的場地……塊錢……這是毛皮和皮革加工……這是羊毛加工……塊錢……我們還組織了一些姑娘搞刺繡和挑補花……這一項……塊錢……”  錢!錢!錢!  “……我們需要錢,”庫爾班斷然說,“您看到了,我們的畜牧生產水平還是這樣低,怎么能擴大再生產?怎么能實現現代化?怎么能過上文明的富裕的生活?  明年開始,我們有兩個隊就要從放牧改成廄養了,這是一場革命……我們的牧民已經在平原上蓋了房子,有一個哈薩克人,他正在做鋼絲床和沙發,這可是亙古未有的事啊……但是,與農產品比較起來,畜產品的價格仍然偏低,我聽說有關部門正在研究這個問題……您說什么?這個地方么?這個地方我們當然不放棄,您看看這里的風光!這兒的房子加固和改善以后,我們要用它做招待所和療養所。山里的物價是便宜的,現在,對過往住宿的客人我們已經開始收費了,每個床位每天五角……”  哈麗黛在興奮和惶惑中離去的時候注意到,在庫爾班的隊部辦公室里,不但有哈文和維文的報紙,而且有一本花花綠綠的《大眾電影》,封面是還沒有上演的電影《被愛情遺忘的角落》里的一個鏡頭。被遺忘,被誰遺忘呢?被自己?被生活,時代?如今是不同了啊。  然而伊斯哈克大叔大發雷霆:  “庫爾班不是哈薩克!庫爾班不是穆斯林!庫爾班簡直不是人!總有一天,我會殺死他的,連同你,達吾來提!”  (達吾來提動不動就躲在樺樹林里,他真的迷上了中外流行歌曲?他忘記了那哈薩克人的傳統的悠揚開闊的《白島》、《走馬》、《艾妮姑娘》了么?)“我們哈薩克是這樣的人,我們把金錢看做指甲縫里的泥垢……”  (在縣城、自治州、自治區的百貨公司,哈薩克人從褡褳里把所有的錢拿出來交給售貨員,然后說明自己需要買什么東西,然后售貨員把所需的錢幣留下,其余的還給哈薩克顧客。哈薩克顧客對找回來的錢數也不數,看也不看,放回褡褳。)“如果一個哈薩克人,到一個哈薩克牧人居住的山上去,卻還要帶錢,還要帶糧票,這就不是哈薩克。如果連雪白的牛奶和雪白的牛奶制成的食品還要賣錢,那就是對于雪白的牛奶的最大的污染……”  (一排排木房子。松林,流水。還要加固和改善。現在,每個床位收五角錢。)(當薩里哈大嬸用手搖分離器提取奶油的時候,脫了脂的牛奶就從下面的糟子里排到了山澗中,整個山澗都染白了。連牧羊狗都因為每天喝奶太多而喪失了對牛奶的興趣。如果你告訴他們,脫脂的牛奶仍然有很高的營養價值,仍然可以做奶粉,他們應當把它賣掉的時候,他們便會瞪起眼睛,認為這是對哈薩克的淳厚的心靈的污染……)  “我們要錢做什么?我們到縣城或者伊寧市去做什么?到了山下面,就什么都沒有了,沒有酸馬奶,沒有酪干,沒有手抓羊肉塊加面皮,沒有野花和草原,沒有野草莓和懸鉤子,沒有賽馬和叼羊……”  (哈薩克人的天堂,就在夏天兩三個月,就在高高的夏牧場上。一到夏天,記者、作家、外賓、攝影師、電影和戲劇的導演和演員們……就都來分享“天堂”的快樂來了。他們是否希望哈薩克人永生永世這樣生活下去呢?)“……而庫爾班他們捕捉馬鹿,而且只要公鹿,不要母鹿,使大批的鹿失去了伴侶……甚至還有一些更加貪婪的人,他們殺鹿取茸,把鹿頭丟到山坡上,這樣下去再有幾年,天山馬鹿就會滅絕……”  (兩萬七千塊錢!)  “……他們比旱獺還要貪婪,還要殘酷,他們挖草藥挖得草場上出現了一個又一個的坑洞,他們是連根刨呀!這就使我們草場遭受了嚴重的破壞……”  (一群矮小的人,各個手執花鏟,在美如畫圖的草場上挖出一個又一個的洞……)  “……你聽說了嗎?這個發了瘋的庫爾班,從山東買了六頭大叫驢,說是要配騾子呀!讓清真的馬和不潔的驢交配,這是怎樣的荒唐和卑鄙。你說,我們能容忍他嗎?”  (怎么辦?怎么辦?誰是?誰非?)  達吾來提告訴哈麗黛說:“我爸爸是一個老頑固,我早晚要離開他。反正我不愿意像他那樣在山溝里過一輩子……”  “山溝有什么不好?”哈麗黛問。  “那你為什么要出去呢?”達吾來提反問得十分尖銳,“你留下來好不好?做一個擠奶婦,打馕,做酸奶,繡花,捻毛線,生孩子……讓我們換一換吧,我替你去學化學,我替你去什么澳大利亞……不要瞧不起我,給我機會,我也能學會的!”  “……”(這很可能。)  哈麗黛能說些什么呢?幸好,像達吾來提這樣想和這樣說的年輕人還是少數,不然,該怎么辦呢?不,也許不是少數。達吾來提說過:“如今,年輕人都想下山……”  哈麗黛惶惑了。她的心好像分成了兩半,一半屬于依斯哈克大叔,一半屬于達吾來提和庫爾班。庫爾班的牧業大隊的解放牌卡車的車輪在旋轉。凹凸不平也罷,簡易公路已經延伸到天山山谷的深處,人跡罕到的地方了。塵土、引擎聲、車輪聲和含硫的廢氣與汽油、機油的分子已經在牛群和馬群、羊群和氈房的上空回旋了。  奶油分離器,割草機和拾草機,制造奶粉的離心器和毛紡廠的紡錘,以及隨之而來的用于機器維修的車床和銑床也已經或者將要旋轉起來了。還有盒式錄音磁帶:蘇小明和鄭緒嵐已經進入了哈薩克人的氈房。鄧麗君和“貓王”已經潛入了白樺林,這是胡鬧?輕佻?任性?挑戰?還是大有深意的一種征候,一種象征?它將帶來災難,還是進步?它是一種令人笑掉大牙的趕時髦?一種奢侈品?一種毒藥?一種觸媒——催化劑?一個方向和速度都有待于掌握的化學反應的開端?  你寧靜的夏牧場,你寧靜的藍天,雪山、樹木和草場也變得不平靜了嗎?你也開始悄悄地轉動起來了嗎?沖突提前爆發了,依斯哈克大叔終于把兒子的妖聲妖氣的錄音機給砸了。達吾來提跑到山下去了,他聲言再也不回到他的爸爸的身邊。他們父與子的沖突絲毫不顧及哈麗黛的在場,甚至于,哈麗黛覺得自己的到來似乎促進了這一矛盾的激化。她應該怎么辦呢?  勤勞而又艱苦的哈薩克人!只是在電影的鏡頭上,哈薩克的生活才變成了神奇和浪漫的。他們一年到頭,跟著牲畜放牧,不分春、夏、秋、冬,不分晴、雨、風、雪。有時候,在接羔季節,在剪毛季節,在狼熊出沒的季節,他們沒日沒夜地守著畜群。他們不但沒有星期天,也沒有新年和春節,就是在開齋節和古爾邦節他們也不能完全休息……他們對生活的要求是那樣少,七月和八月,一年兩個多月的夏牧場生活,高山的開闊,馬奶的芳香,羊羔的肥美,這就夠了,這就是終年勤奮的足夠的報償了。  他們淳樸,他們無知。他們慷慨好客,他們拙于經營……美好的風習卻和低下的生產力聯結在一起。終于,發展的風,富裕的風,“現代化”的風也刮到這山溝里來了,于是出現了新的設想,新的追求,新的方式與新的欲望。可愛的哈薩克人,善良的哈薩克人,你們的生活方式正處在變動的前夜,這是值得歡呼的么?為什么哈麗黛卻又感到一種難言的依戀、擔憂與惆悵?但是,難道可以不變化嗎?難道可以真正成為被遺忘的角落?那又分明是不應該也不可能的啊。  美麗的哈薩克,善良的哈薩克,淳樸的哈薩克!伊斯哈克大叔竟然宰了一只羊,切成條,敷上鹽,風干以后要求哈麗黛把它帶到北京——澳大利亞去。他不相信離開了天山山谷還能吃到這樣好的羊肉,他也不相信世界上除了羊肉以外還有什么值得一吃的好東西。哈麗黛能說這是不必要的嗎?  鄰近的帳篷竟然給哈麗黛準備了滿滿的一麻袋酸酪干,或者用本地土話,叫做酸奶疙瘩。這確實是又好吃,又有營養,又助消化。然而,她怎么辦呢?把一麻袋酸奶疙瘩帶到北京?交付航空運輸嗎?還是火車慢件貨運?  同齡的姐妹們把用作裝飾的穿了孔的銀元送給她,她能說,這已經不適合她的佩戴了嗎?但她又怎么能脖子上掛著銀元回北京呢?  然后是盛大的臨別的宴請,她吃了那么多羊,簡直需要紀律檢查部門的過問。  然后她騎上了馬,她在一步一步地,一分鐘一分鐘地,一件一件地丟失。她丟失了夏天的最后的日子,丟失了云杉、楓楊、雪峰、山澗、三葉草。她丟失了氈房、羊群、牧羊狗、樺樹林和成群的飛鳥。她忽然哭了,大哭了一場,一瞬間她甚至于想宣布,她不走了,她不需要北京,她不需要大學,她不需要元素周期表和化學符號組成的結構圖和方程式,她更不需要什么澳大利亞;她只希望陪伴嘴硬心慈的伊斯哈克大叔和勞碌終生的薩里哈大嬸,她只希望說服和撫慰一心追求他們所謂的“現代化”卻并沒有找到腳踏實地的路子的達吾來提。她只希望做庫爾班的一個參謀;配騾子的事還是緩行吧,有什么辦法呢,我們的民族和宗教有那么多的清規戒律;還有生態平衡,挖掘經濟潛力的時候一刻也不能放松保護資源,保護自然,保護生態平衡。  她還希望長久地守護哈則孜先生的墳墓,那墳墓上的青草,已經長得夠高了。  她還希望在白樺林里遐想,看萬點陽光和陰影怎么搖動著自己的身軀……她還希望嫁一個哈薩克小伙子,既會叼羊,又懂得新的生活……就像庫爾班那樣……為什么臉紅了?庫爾班的側影是多么迷人,他的顴骨和下巴是多么有力啊!  他為什么還沒有結婚呢?  她希望著這一切來到了縣城。從縣城改乘長途汽車。汽車內部擁擠得像沙丁魚罐頭。汽車開得飛快,揚起了大片沙塵,有時候顛簸得使乘客的腦袋撞到車廂的頂蓋上。途中吃了一頓飯,在維吾爾人開的烤包子鋪,服務態度很好。然后是小飛機。  然后是大型噴氣客機,一會兒就把“陶”丟在后面了。發動機的聲音不緊不慢,飛機行駛得非常平穩。到達北京的時候天已經黑了,飛機降落的時候她看到了城市的誘人的萬家燈火。地面上的生活是快樂的,遼闊的和多種多樣的。她又打了一個呃,似乎胃里還存留著羊羔肉和酸馬奶的氣味,當然,還有洋蔥和羊肉丁所做的烤包子。  然后是北京市,東直門,美術館和新街口。每一條街都是明亮、平坦、筆直的。  馬路牙子竟能夠砌得那樣整齊,真驚人。  然后是外國語學院的宿舍樓。和她同住一間寢室的英格蘭留學生海倫熱情地迎接了哈麗黛,把她手里的提包接了過去,吻了她的左腮以后又吻右腮。海倫問:  “你的家鄉離這兒很(www.lz13.cn)遠,是嗎?”  “噢,并不比你的家鄉遠,不是嗎?”她回答,“而且,有飛機。”她又補充了一句,接過了海倫遞給她的一杯熱咖啡。她們兩個人一起笑了起來。  提到家鄉的時候她是這樣地容光煥發,這當然是海倫所不能理解的。也是任何一個城市里生、城市里長,沒有到“陶”上去過的同學所不能理解的。她想,兩個月以后就要出發了,等到達堪培拉以后,第一件事就是給大叔和大嬸,給達吾來提,特別是——給庫爾班寫一封信。讓故鄉的“陶”永遠護佑著她吧,她也給“陶”以永遠的、深情的祝福。  1981年9~10月寫于伊犁——烏魯木齊——北京 王蒙作品_王蒙散文集 王蒙:濟南 王蒙:高原的風分頁:1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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